從「國文」與「我」﹕我學習國文的一些回顧說起
林安梧
慈濟大學 人文社會學院 院長
中興大學中文系 兼任教授
一、人生有如此因緣,當惜之、愛之、寶之、懷之﹗
是幸,是不幸﹗原不是用揣想的,也不是用計算的,而是用貞定的,用承諾的﹗
貞定了﹗承諾了﹗是幸當然是幸,是不幸還是幸﹗我之選擇了文科,這是幸,果真是幸啊﹗人生有如此因緣,惜之、愛之、寶之、懷之,於我何有哉﹗
一九七二年秋天,我進了聞名全台的台中一中,讀高中一年級,教我們國文課的老師就是楊德英先生。先生是至上的稱呼,不論男士女士,以前是這樣稱的,我習慣這麼稱﹗楊老師是蔡仁厚先生的夫人,蔡先生是牟宗三先生的大弟子,我就這樣與新儒學結起了緣,你說巧不巧﹗當然,巧只是緣,這緣而有了貞定,有了承諾,就成了緣份了﹗我們師生的緣份就這樣定了。我原本數理最好,文科稍遜,竟爾做了一轉折,終身以人文為職志,以興復中華文化為己任。
這真要感謝恩師楊德英老師,也要感謝蔡仁厚先生,當然,後來我成了牟宗三先生的博士生,也是牟先生在台灣大學唯一指導的哲學博士,又是台灣大學第一個哲學博士。當時,台灣大學對於新儒學基本上並不鼓勵,對於中國文化並不熱衷,對於牟先生那更是有所排拒。不過,世間事就是難說,居然牟先生還是成了台灣大學第一位哲學博士的指導教授,而且這篇論文寫的正是新儒家的開山祖熊十力先生,題為﹕《存有、意識與實踐﹕熊十力體用哲學之詮釋與重建》,這該是冥冥中自有安排吧﹗
二、本國語文的學習應內在於我們的生活世界,內在於我們的文化傳統中。
國文,這兩個字對我來說,那不只是本國語文而已,而且更是本國的文化,本國的思想、本國的傳統、本國的文學,或者更籠統的說是﹕本國的人文學問,簡稱「國學」。這個想法,不,這應該是個事實,它大體是我在高一的時候建立的,之所以這樣的建立,這當然與楊德英老師的教學有密切的關係,但總的來說,當時的國文教學多少也是這樣的傾向,國文教材的編纂,乃至國文的教育目標也是如此。簡單的說,國文所重不在本國語文的運用而已,更是本國文化的傳承。
當然,這裡的「本國」是被定位在做為傳承中國文化道統的華夏之國,它是文化的中國,不是政治的中國,也不是經濟的中國。這樣的中國是跨過政治權力意義的,是超越於權力之上,而上追「堯、舜、禹、湯」的道統義下的中國,是調適而上遂於造化之源的中國,是回溯於本心良知義下的中國。楊老師講的《中國文化基本教材》(《論語》),現在仍記憶猶新的,她提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是「盡己」,「恕」是「推己及人」。「盡己」就是回到自家內在的本心,是面對自己的良知﹔「恕」講的就是「如心」,將心比心,因為「心之同然」便是「本心」,便是「天理」。儒家又把「忠」連著「責任倫理」說,曾子所謂「為人謀而不忠乎﹗」便是如此。記得那時,總覺得上國文,好像智慧的饗宴,哪裡還得管什麼背解釋與否,翻譯又當如何,只覺得只要這些道理通了,一切問題也就解決了﹗
是的﹗本國語文的學習不同於外國語文,之所以不同,正因為它是內在於我們的生活世界,它就在我們的文化傳統中。只要我們好好生活在這文化傳統中、在鳶飛魚躍的生活世界裡,自可悠然自得﹔重要的,是嫻熟與銷融,而不是外在的分析與釐清。你分析地釐清了許多語用的規則,記得作文的方法,牢記古詩的平仄,但沒有練習得嫻熟,那還是寫不出好的文章,作不出古詩來。相反地,你若是練習多了、熟了,熟到與自家的生活連繫在一起了,它就在我們身邊,自然而然地呈現著﹗
三、「我筆寫我口,我口說我心,我心如我感」,感之親切,心之通達,說之明白。
我總認為「我筆寫我口,我口說我心,我心如我感」,感之親切,心之通達,說之明白,筆之順暢,就是好文章﹗何來造作,何來狃妮,「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妙」之為妙,就在個「熟」字罷了﹗熟能生巧,巧能生妙,妙化天地,任其自然啊﹗
怎麼個熟法﹖背﹗背﹗背﹗「背誦」是不二法門,但背誦可不是光背誦,背誦可有法門﹗背誦之法,在於韻律、在於語勢、在於內容、在於思想、在於意象,在背誦的過程裡,讓你親切地感受到詩詞文章的生命。讓你與之同情,與之共感,與之同歌哭,與之同生息,就在這當兒,進到脈絡中,手之、足之、舞之、蹈之﹗更明白地說,要你的生命律動與它合而為一﹗背誦,懂得如何背誦並不苦,不懂才會苦﹗要懂得將「句子」調理成「結構」,再將結構轉成「圖象」,再揣摩這圖象,了知其「意向」,再由此意向化作一個不可名說的「道」,而「道」即是一種律動,用哲學的話語來說,是存有的律動。
想起高一,嚴寒冬日,夜誦《論語》,見得天明,驅了鐵馬(腳踏車)去上學,迎著旭日朝陽,虔頌「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我欲仁,斯仁至矣﹗」,直覺天地人貫通,喜悅莫名﹗
還記得讀陶淵明《歸去來辭》,讀著讀著,誦著誦著,就這樣吟哦成聲、音聲成韻。吟著﹗吟著﹗自成了一番曲調,是歌不是歌,是詠不是詠,不是歌詠,正是歌詠。就在其中,我體會到了什麼是「詩言志」,什麼是「歌詠言」,此中真意,吟者自知,何消強解,何須細分﹗
我讀蘇東坡《前赤壁賦》,一看再看,一讀再讀,讀看間,倒是覽出了一片赤壁風景。看到了羽扇綸巾、談笑用兵,看到了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當然也看到了釃酒臨江、橫槊賦詩,但一切總不免強櫓飛灰煙滅,浪花淘盡了英雄,江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讀之﹗誦之﹗思之﹗夢之﹗就這樣日復一日,歌之詠之,前赤壁賦成了我文學生命的律動,我曾仿此寫了《危微賦》,又仿此寫了《鼾聲賦》,賦如何寫,對我已不重要,但書胸襟而已﹗
四、從「情景交融、境識不二」,進而能心聲為一,發而為言,筆之成文。
文章本在天壤間,人文原不外自然,言為心聲,重要的是,如何讓我們自家能傾聽到自己內在的聲音,而自家那內在的聲音又如何能如實的將天壤間的體會感受呈現出來,如如無礙﹗我想學國文,或者更寬的說,學習語文該當如此﹗我們該當嫻熟的是從情景交融、境識不二,進而能心聲為一,發而為言,筆之成文。
當然,文有章法,語有語法,但「法無定法」,卻是「道有其道」。「法」是條例,是規律,是法則﹔但「道」卻是律動,是韻律,是生息﹗條例、規律與法則是隱 含其中,自然天成的﹔若硬是要人為的去符合他,那就成為桎梏枷鎖。然而,這並不意味語文的學習不須要條例、規律與法則,而是說這條例、規律與法則,是個準,是個依循,重要的是去練習,練習得熟了,而脫卻了它、忘掉了它,並不是時時刻刻要緊黏著它。這就好像,人還不會走路前,坐著學步車學步,一旦會走路,立時得將這學步車拋之一旁﹔大人們要是坐著學步車到街上來逛,不遭路人之笑,那才怪呢﹗
詩詞有平仄格律,駢文有對句旪韻,即如散文也有起承轉合,這就是所謂的條例、規律、法則,但這不能硬套,也不能強塞,也不能堆疊,總要練習得嫻熟自然,才是上品。記得大二時,有「詩選及習作」的課,學會韻腳、學會平仄,為了方便有本《詩韻集成》,用起來方便得緊,但太方便了,只從中揀出字詞,堆疊
湊合也就有個詩的模樣。不過,可不要忘了,那只是模樣,而且是堆疊成的,是外在的,不是內在的﹔是文字的堆疊,而不是言為心聲的詠嘆﹗記得﹕我當時對自己有個警惕,不寫自己無所感的句子﹔任何有所感,都得貼切而如實的,自然流出。
記得,當時「詩選及習作」課,我是不用《詩韻集成》的,但寫胸襟而已,當然不合平仄者所在多有,打起分數來,自然也就不高,但分數等第於我何有哉﹖本為初學,不夠好那是當然地,何須在意﹗就因不在意,所以作起詩來,是喜悅的、快樂的,就在這樣習之、熟之的過程裡,我體會到了「詩」的孕育與生長。直到現在,我還寫五言詩、寫七言詩,甚至填詞,寫作長短句。
五、中國哲學是離不開文學的,有了文學的覺知才可有深入的哲學創造。
雖然,我後來攻讀的是「哲學」,但我卻以為沒有文學的覺知,只有哲學的概念,那是「空」的。當然,要是只有文學的覺知,而少了哲學的概念,那也可能是「盲」的。哲學雖然號稱是萬學之母,但我卻認為文學的詩性情感卻是使得這母親受孕生養的重要因子。尤其,中國哲學更是離不開文學,沒有了文學的涵養,只是在概念上兜著遊戲,沒有體會此中的意味,要把握其意義,可以說是不可能的。沒聽過「遊園驚夢」一劇,你怎能了解中國人深情如何,性情如何,愛情如何。情之一字,既無體會,那知情義,那知義理,不知情、義、理,那有哲學。
沒看過章回小說,沒讀過薛丁山征西,那能真知中國父子、夫婦、男女之情為何,那能真知華夏夷狄之辨之為何。只守在聖賢的教言,說得危乎高哉,成個系統,但缺了生活世界,離了歷史社會總體,這教言如何落實,一旦成了觀念遊戲,豈不有害﹗沒有看過民間宗教的「起乩」,沒有「薩滿教」的宗教理解,又不聽戲,不看小說,不讀文學,搞起中國哲學來,煞有介事,但終只是文字上的活計,做不得真﹗總喜歡維科(Giovanni Battista Vico,1668-1744)所說的詩性的智慧,果真沒有詩性,就沒有智慧。哲學啊﹗哲學﹗可不能只是概念的遊戲,更不能是文字的堆疊,不能是話語的算計。可不要忘了,「『草、木、蟲、魚』皆詩作,『之、乎、者、也』是文章」﹗
哲學不只是對古人的研究,更不是把那些古老的話語做一番概括而已﹗哲學也是創作,也是文學的創作,誰說《莊子•逍遙遊》不是哲學,誰說它不是文學,它既是文學,也是哲學。誰說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年)寫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不是哲學,誰說它不是文學,它既是哲學,也是文學。文學有創作,哲學一樣可以有創作﹗寫情、寫景是散文,論理、辯說,何嘗不是散文。法國的蒙田(Michel Eyquemde Montaigne,1533-1592)散文,誰說不是哲學的創作呢﹖我自來就認為哲學可以創作,在高中時寫《論「恆」與「變」》,寫《理性的呼喚》,大學時寫《歷史哲學臆說》,寫《論「1」與「0.9999………」》,寫《哲學手記》,這既是哲學,也是文學,哲學不能只是研究,哲學也須要創作。當然,創作的好不好,那可是另一件事,但總不能不創作。
六、寫作﹕「寫」只是自肺腑流出,「作」只是在天地間生長。
寫作即是生活,生活即是寫作,寫作原不外生活的,沒有生活何來寫作。「寫」只是自肺腑流出,「作」只是在天地間生長。韻律對了,感應通了,就寫得出來,就源泉滾滾的出了來。蘇東坡說他的文章是「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是「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這是大話,但可也是真話﹗不管是洸洋自恣,不論是沉鬱鈍挫,總是真切地聲音,是生命內在的韻律,是存有之道的呼吸﹗中國文化傳統就存在文字話語之中,不﹗不只是文字話語,而是文字話語後面的韻律,是存有之道的韻律。如何進得了這裏中堂奧,無他﹗唸之、讀之、誦之﹗習之既久,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
不論詩詞、不論文章,韻律對了,寫之作之,當下即成﹗記得幾年前,台灣清華大學校長劉炯朗先生榮退,化工系的王詠雲兄來電話出題,要我做一副嵌名對聯,要將「炯朗」與「化工」都嵌在聯上。想著﹗想著﹗一時間有個韻味律動著,自然作成了「炯炯日月存神過化、朗朗乾坤開物天工」,說真的,我很是得意﹗當然,一方面,我在清華服務多年,與劉炯朗先生相處日久,熟稔自在,又與詠雲兄等化工系的朋友們常在一塊兒閒聊,有個生活世界,那韻律感也就容易動起來。是啊﹗寫作其實像舞蹈,像吟唱,像吐納,像打太極,像是入了神,起了乩﹗乩來了,自有神來之筆﹗
「寫作」不容做作,就怕做作,一旦做作了,東施效顰,卻令人作嘔﹗但「寫作」不是一開始就可以自然天成,開始總要練習,練習還得照規矩來﹗只是在規矩中,要練之習之、習之練之,日子久了,工夫深了,規矩不再是限制,規矩反成了依循,不只是依循,而且內化成寫作的律動﹗讀得夠多、夠熟,寫作夠勤、夠多,得其型態,得其韻律,如其神髓,既已入了神,神來之筆,何難之有﹗
七、要推敲、要琢磨,熟能生巧,巧能通神,一旦通了神,自能運轉無方。
學習國文,當然還是要推敲、要琢磨,如何推敲、如何琢磨,靠得還是練習,練習多了,那推敲才真成個推敲,那琢磨也才見成效﹗推敲不是支解,琢磨可不是粉碎性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分析﹔推敲是在多次的練習下,自然生長,琢磨是一次再一次的寫作過程裡,逐漸育成。就像寫書法一樣,摩之、臨之,得其形體,入其精神,最後才寫成個自己的字一樣。
了解章法是必要的,識得語法也是應該的,但光記住如何的章法,單記得語法的結構之為何,那是不經事的。重要的是,多造句子,語法熟了,成了你自己的句子,這句子直透到心底,直透到身體,反應了整個生活世界的脈動。多作文章,章法熟了,成了你自己的文章,這文章是你身心靈的聲音吶喊,或是含情脈脈,或是離情依依,或是振拔乎天地,或是沉吟乎滄桑,總之,它寫的是你的體會與感受。容或手鈍,容或技拙,但熟能生巧,巧能通神,一旦通了神,自能運轉無方。思想、情感都可妙筆生華的躍然紙上。
就像柳宗元寫的《種樹郭橐駝傳》一樣,樹有生理,文章亦有生理,合其生理,自然育成﹔不合生理,不自然,豈可育成﹗我父親那一代人,讀的書不多,白天上國民學校,在日據時代上的是日文,還要躲空襲,漢文根本沒有。回了家來,晚上讀漢塾,跟著漢學先生學漢文,時間少之又少,但兩三年下來,卻也能做做對子,寫寫尺牘(書信),甚至作七字調。他們閱讀與寫作能力,卻也不比現在的年青人差,寫的對子甚至比中文系的學生還好。這原因何在,就只因為他們的學習合乎語文的生理,合乎生理,自然長成。現在年青人,接觸的訊息很多,但駁雜、紛擾,又囿於考試領導教學,教師教得認真極了,只重在考試、重在答題,卻不符合語文的生理。任你如何用功,用的功是在考試、在答題,結果考試會了,但那是支解、是屍體般的支解,不重生理,卻是死理,這樣的語文教育豈能不扼殺語文的生命。
八、「翻譯」其語意、句勢都得相應,「詮釋」則重在意義的展開、衍申與闡發。
讀翻譯著作是不可少的,佛經是譯本,《莎士比亞》是譯本,《柏拉圖對話錄》是譯本,《卡拉馬助夫兄弟們》是譯本,《戰爭與和平》是譯本,……從梵文的佛經,到諸多西方語文的名著,都有中文譯本。翻譯重在「信、達、雅」,譯本既多,良莠不齊者所在多有,而且再怎麼說,都難免受其原先語文的影響。像漢譯佛經,多經過譯場的校正,但終不免受梵文影響,但也因此注入了梵文的語用方式,融到漢文中來,使得當時的古典漢語,有新的生命。一樣的,近代以來,大量西書漢譯,對中文影響甚大。只是,若沒經過一番刷汰工夫,以目前看來,仍處在極艱澀難理的階段。
當然,要選擇好的譯本來閱讀,這是很重要的,除此之外,我總想要有對不良譯筆的免疫能力。即如讀了不良的譯本,你也儘可不受它的不良語法之影響。我認為最好的方式,就是依樣畫葫蘆的學著翻譯,看看此中奧妙何在﹗就在翻譯過程中,你深入了西文的脈絡,同時為了使用適當的漢語句子表述,你的漢語表達也跟著明晰清澈起來。更重要的是,就在對比互勘的情況下,你因之而體會到了,那些不暢順的譯文,究何所來,該當如何理解,又如何避免其不良影響。
翻譯問題,不只有中外之異,更有古今之別,不只是將外文文本譯成漢語文本才叫翻譯,古典漢語寫定的古代典籍譯成現代漢語的白話譯本這也叫翻譯。翻譯不同於詮釋,翻譯不只是語意要對,語句的句勢也要相應,所使用的關鍵語彙要統整。總的來講,整首詩,或整篇文章,它是個生命體,原先有著它自己的生命韻律,它是統整的﹔譯文當然也是個生命體,它也要有一統整的生命韻律,而這生命韻律又必須與原來的文本之生命韻律相應。詮釋就不同,詮釋是意義的展開、衍申與闡發﹔當然也可以夾著概括、歸納。總之,它比翻譯自由多了﹗它不必像翻譯一樣,那麼注重語意與句勢的相應,它只要精神相通,調適而上遂之,能通極於道,也就可以了﹗
九、古代典籍漢語、現代生活漢語,以及現代學術話語,宜自然交流、和合為一。
不論中外、古今,你一旦做了翻譯、詮釋的練習,在對比的推敲、琢磨下,對於語文的學習是有莫大效益的。神遊古代,你得將它化作現代情境﹔遙及異域,你必須將它轉成本國語文傳統可理解的。當然,另一面也是可能的﹗你亦得學習將中化為外,今轉為古,做多少是多少,練習了總有好處。最大好處,在於你能將古今中外的神韻都通了,這一通會讓你眼神為之發亮﹗這時,你會將孔老夫子的「禮、樂、射、御、書、數」六藝之教,說「禮」是「分寸節度」,「樂」是「和合同一」,「射」是「對象的切確」,「御」是「主體的掌握」,「書」是「典籍的教養」,「數」是「邏輯的思辯」。你會對《老子道德經》所說「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有這樣的譯述﹕「失去了總體的根源,之後,便強調內在的本性﹔失去了內在的本性,之後,便強調彼此的感通﹔失去了彼此的感通,之後,便強調客觀的法則﹔失去了客觀的法則,之後,便強調具體的規範」。我深深感受到要讓中國古代典籍的古漢語,與現代生活上的漢語,還有學術上的話語,在自然交流的過程中和合為一。這是一個艱辛的過程,卻也是一有趣的、深睿的心靈活動。
還記得,做博士生時,我曾拿嚴復所譯「群己權界論」與今譯的「自由論」,在對勘原著「On Liberty」,在古今、中外的翻譯、譯述、詮釋的對比過程裡,體會此中的句勢、語法、語意、脈動、韻律,推敲再三,個中甘苦,如水冷暖,不飲豈能有知﹗當你看到嚴復把「individuality」譯成「特操」,而不是譯成「個性」﹔把「Of Individuality,as one of the Elements of Well-being」譯成「釋行己自由以明特操為民德之本」時,一定會覺得此中大有隱情在,這與整個文化傳統有著密切的關係。這也讓我們真正見識到了所謂「理解」與「詮釋」都離不開文化的基底與依憑。我以為做一個語文的學習者要有這些見識,才不會落入狹隘的視點裡,坐井觀天。
幾年前,我曾試著在大一的《論語》課上,要學生對比的去看相關的「英譯論語」,並對比的校正一些差謬處。學生是用功的,有一組同學做的有板有眼,想想,若能配合「大一國文」與「大一英文」,做一些交叉對譯的工作,讓大一英文也上上《論語》、《莊子》的英譯本,讓大一國文也上上《莎士比亞》、《湖濱散記》的中文譯本,這可能對學生的語文學習是極有好處的。
十、「半聽半看半朦朧,一葉一花一天風,山下出泉源滾滾,雲上雷端草木從」。
語文的學習,可以視之為生命的生長歷程,如同前面所說的,要符合語文的生命之理,才得生長。就好像胎兒的孕育一樣,它是完型生長的,不是片段堆積的,從模糊中逐漸清明起來,從渾沌中慢慢長養成。「事有終始,物有本末」,「終始」在於時間的先後,而「本末」則是當下整體的生長,就實踐來說本末是一體的,由這一個小的總體,逐漸長得大些,再大些,由微而著,由小而大。學習語文有其終始,但也有其本末,本末是交與為一體的,是完型的生長,能了解得這一點,那始與終的步驟,才能恰當的釐定。
近些年來,我開了一門「人文學方法論」的課,學生們問起為學方法,說起讀書,起先是朦朦朧朧,如何是好,一時起興,依循《易經》之理,口占一首,以為說解。
詩曰﹕
「半聽半看半朦朧,
一葉一花一天風,
山下出泉源滾滾,
雲上雷端草木從」。
這「半聽半看半朦朧」可以說是「一陰一陽之謂道」,是就總體處說、根源處說,是無分別相的總體根源﹔而「一葉一花一天風」的「天風」是「乾巽為姤」,是《易經》的「姤」卦,這是就實存處說,是就感通處說,是就「存在的相遇」說﹔「山下出泉源滾滾」的「山下出泉」是「蒙」卦,這是就累積處說、蘊蓄處說,是就「生命力量的蘊蓄」說﹔「雲上雷端」成個「屯」卦,這是就其險難說、就其創生說,就其「危險艱難之創生」說。學習,人文的學習如此,語文的學習如此,先是總體的如其自如的依循其律動,縱是朦朧,原亦無妨﹗感之、習之、存之、遇之,久而久之,就也進到生命裡來了。時日蘊蓄,厚積既久,終將發之,這樣子地創造生長,「雲行雨施,品物流形」,這可真是一件令人快樂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事情﹗
(初稿寫於乙酉夏暮八月、丙申之春三月十八日修訂稿)
附錄:“國文﹗就在這裡﹗”
林安梧
國文,是「國之文」,而且「文之以成國」。國文也者,非只日常之工具而已也。
國者,何「國」﹖非只政治勢力之如何而成國,乃文化傳統之如何而成國。
「國」是一個歷史社會總體之構成,因而使得「人」居於其中,能「人」如其為人,人以這「國」之名來說其身分,來顯其義理,來明其統緒。這統緒、這義理、這身分,都須要一「文之」的過程。我們是通過一文化符號象徵,不斷累積、不斷持續,如此建築而成的「我們」,有了這「我們」,因之而有「我」。
國文者何﹖就是這樣的一個物事,是「天與大文,山深川廣」之物也,是「人能內省,日就月將」之事也。「草木蟲魚皆詩作,之乎者也是文章」,莫小看這樣的「文」,有了這「文」,才能讓這世界成為一「人的世界」,一「文的世界」,一「人文的世界」。沒有這「文」,只是原初的「質」,質勝了文,就野了﹗要是只有「文」,而「質」不夠「實」,文勝了質,這就成了「虛文」。唯有「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國文,就在這裡﹗」「我,就在這裡﹗」「我,歸返天地」。一個文質彬彬的理想天地,一個上下四方,古往來今所成的宇宙天地。這天地間自然有的是「山深川廣」,有的是「陰晴風雨」。人經由「我,就在這裡」的承擔與內省,日還其為日,月還其為月,日日月月,照我、伴我,真日就月將也。草木蟲魚,生之長之、遨之遊之,就這樣的興吟起來,何處非詩﹗何處非文﹗
「國文,就在這裡﹗」國文是這「國」所成之「文」,他就在這裡。這裡是哪裡,是「保台灣以存中華文化道統」的「台灣」,是「存中華文化道統以保台灣」的「中華文化」。這是延平郡王所開啟的台灣,是古聖先哲胼手胝足,不畏風雨,開荒闢地,所成之台灣。這是「開萬古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作遺民世界」所成的台灣,是「極一生無可如何之遇,缺憾還諸天地,是創格完人」的人格。這樣所成的台灣是華夏文化所成之天地台灣,這樣所成之人格是華夏文化所成之君子人格。
國文,就在這裡﹗「國文」是「國之文」,是「文之而成國」,是天與大文的大國,是人能內省的君子,這樣的「國文」是「君子大國」的國文。而這「國」是因這天與大文、人能內省而成的君子大國。大國與天地山川共呼吸,君子與日月星辰同相伴。
國之大,非勢力之大,是天理之大,以其天理,而成大國。霸道不足以為大,王道乃足以為大。耶穌基督說「我的國在天上,不在地下」,這「國」便是王道之國,這便是大國。孔老夫子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 自有天理,這天理之為大,是真正的大,這樣所成的國是大國,大國是天下。《易傳》說「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這樣「充實而有光輝」的「大」所成的「人」就是「大人」,這樣所成的「國」就是「大國」。
大國是王道之國,大國不是勢力很大的國度,而是王道大國,是貫通「天、地、人」才成為「王」的王道大國,是天地山川,日月偕行,草木蟲魚,之乎者也,共成篇章的文化大國,這大國就是天下。「天下」是普天之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王土」不是那個國家君王的王土,而是王道樂土。
天下是個王道概念,不是霸道思想,以霸道論之,何足以成此天下。天下有萬國,萬國的共存共榮,才能成就這天下。萬國雖小,但他能下通到這天下之大,他能上極於天理之大,他就是「大國」。如何「下通」,如何「上極」,這「通極」靠的便是「文」,有著這「文」,把這上極下通的路點示了出來,照亮了天地的通道,這叫「文明」。
國文,國文,可以上極於道,說是天地之文,可以下通於萬國,是萬國之文。在台灣拿漢文叫國文,在日本拿日文叫國文,在韓國拿韓文叫國文,在美國拿英文叫國文﹔英文本在英國,而今不只在英國,漢文本於漢族,而今不只為漢族所用。國文與國文之間,是個共存共榮的關係,漢人習漢文,英人習英文,日人習日文,自然成文。漢人不只習漢文,亦可習英文,亦可習日文﹔英人不只習英文,亦可習漢文,習日文。一樣的,先住民不只可習先住民語文,亦可習漢文,可習英文,可習日文,習之既久,習慣成自然,皆可自然成文。
萬國人習萬國之文,如其萬國之本而習之。習以其文,文之以成國。國為萬國,卻是通到天下。習國文是要通到天下,是要上極於天理。萬國之文,本應共生共榮,但可不要忘了,我可要好生生著榮著,生我的文、榮我的文,之後,以我的文置於天地間,參與乎天下,在天地人間與其他各國、各族的文共生共榮。可不是﹕棄了自己的本份,沒了自己的本土,失了自己的本性,本份不在、不土沒了、不性死了,如此既無生,那來榮,自己的本都不生不榮了,何來共生共榮﹗
漢人習漢文,日人習日文,韓人習韓文,這已成自然。美人多習英文,台島多習漢文,這是隨順遷徙,移民所成,習之百年,不只百年,也習慣成自然了﹗今之美國已非兩百多年之美國,金之台灣已非三百多年前之台灣,美國是英文所成之國度,台灣是漢文所成之天地。台灣當然還有其他語言,拼其音,亦可成語文,就像美國當然也有其他先住民的語言,拼其音,亦可成語文。但台灣用的是漢文,那就用漢文,正如同美國用的是英文,那就用英文。台灣可以因為漢文化薰陶而養成了漢文化的天地君子,美國可以因為是歐洲文化的殖民,而成了歐洲文化進一步的衍申與發展。
台灣,不是三百年前的台灣,唐山過海來台灣的「後住民」,現在已成了「本土居民」,而且在公民社會的建構下成了「本土公民」。他已經不再是「後住民」,已成了「先住民」,已經是「本土住民」了﹗這先先後後的住民們已成了以漢文化與其他諸文化所融成的本土住民。在台灣,漢文化是主流,還是主流,也應該是主流,他是上通於古聖先哲,甚至極於天地神明的,我們因為這「文」而「明」了,就這樣成了漢文明,融進了其他諸族之文明而成了華夏文明。
這三百多年來,可真要感謝台灣,有這台灣,存了華夏文明道統﹗可也真要感謝華夏文明,有了華夏道統,存全了台灣﹗台灣與華夏文明是個連續體,它不是斷裂的,既不是斷裂,就不必割裂,更不容割裂。甲午戰後,割裂了五十年,五十年後,終於光復了。光復,回到這道統中來就叫光復,以漢文化為主的道統。其實,不只是戰後才回來,而是我們的先民在日據五十年間,仍然習漢文,講漢語,心存華夏,永續道統,這樣才回得來,才回得華夏文化的君子大國。
「我,就就在裡﹗」「國文,就在這裡﹗」這「國」是華夏文化所成之君子大國,這「國」是眾國之一,是上通於天道之國,是天與大文之國。這「文」可是天地之大文,是「天與大文,山深川廣」之大國之文,這國可是孝悌仁義之國,是「人能內省,日就月將」的君子之國。
國文,國文,是君子之國的「文」,並通過這樣的「文」而成的「國」。在台灣,以漢民族為多的社會,是漢文化所成的華夏天地,我們當然要依其先民,如其往聖,持其統緒,把這「遺民世界」造成「公民社會」,把這洪荒所留的山深川廣,化育成文,教之、養之、成之、熟之,讓我們的子子孫孫成為「君子國」的「君子」,成為「公民社會」的「公民」。
「我,就在這裡﹗」「國文,就在這裡﹗」我在國文中,國文在我之中,我們沐浴於國文之中,國文也沐浴在我們之中,「我,就在這裡﹗」,就在這裡回到了生命天地,那「萬國咸寧」,「人人皆有士君子之行」的天地﹗
國文,國文﹗「國文,就在這裡﹗」「我,就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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